问：你前头提醒听友们注意，爱拉斯莫是正话反说。今天你给听友们举几个例子吧。
答： 好。就接着你刚才的话，人生在世，难得糊涂，这话在中国可以说是最常听到的一句话。这语出郑板桥。看似简单，其实有很深的含义，是一句饱含哲理的话。《愚人颂》这部书中讲的许多道理，和郑板桥的这句话有暗合之处。比如谈到友谊，也就是交朋友，愚夫人说，“真正的友谊是一切事物中最为可贵的，它是如此有益而且必需，它令人愉悦，给人的温暖就像太阳一样”。但是朋友间的这种温馨、亲切的感觉，要靠什么维护呢？愚夫人说，要靠“傻”，要靠朋友交往之间的那种愚蠢。此话怎讲？因为朋友之间互相欣赏赞扬时，会把那些缺点错误忽略不计。愚夫人说，“你想想，朋友之间彼此互相褒奖、奉承，对对方的缺点假装视而不见，甚至把缺点都说成是高尚的品德和值得称颂的东西，这难道同傻瓜不是有几分相像吗？”她甚至说，“正是愚蠢使友谊地久天长”。这就是典型的正话反说。因为我们在日常生活中都知道，交友之道最忌讳斤斤计较、吹毛求疵，一个眼中揉不得半点沙子的人，绝不会有朋友。正是因为能宽容朋友身上的缺点，甚至对他犯的那些傻视而不见，见而不责，友谊才可能保持下去。所以，交朋友必定是对朋友的优点、缺点一并接受下来，才可能有友谊。你看到朋友犯傻，你还赞扬他，这是不是显出你也傻呢？是，可是听友们想想，你对人横挑鼻子竖挑眼，精明到不能容忍一点对自己的冒犯，你倒是聪明，但你必定是个孤家寡人。
问：愚夫人说的这个傻，其实才是聪明。
答：没错。友谊是最不能容忍藏心机的。那些朋友多的人，一定是一个会宽厚待人的人，这就是社会健康人格。有时你看他傻乎乎的，大大咧咧，凡事不往心里去，这其实才是交友的大智慧。爱拉斯莫说，“人在本性上就有品格弱点，他们情绪不定，喜欢想入非非，难以与人相处，很容易产生挫折感和失败感。人彼此之间如果不能相互宽容，不能容忍对方的缺点，是不可能存在什么恒常的友谊的。这种宽容精神，我们将之称为良好性格。其实，这不过是愚蠢的代名词”。可见在爱拉斯莫那里，愚蠢有时不是个坏词儿，这就和难得糊涂很相像。糊涂，当然是个贬义词，可是又说难得糊涂，就把它变成了一个褒义词。这个糊涂说的就是宽容。
问：所以听愚夫人讲话，还得小心。她把真愚蠢和假愚蠢放在一起来回说，不小心就让她搅糊涂了。
答：对。爱拉斯莫本来是最痛恨愚蠢的，但他偏偏写一本《愚人颂》，这是明显的反讽。可有时候，他说的那个蠢，其实是真聪明。比如，他说婚姻就是友谊的深入，所以在婚姻关系上，也和友谊一样，有那样一种原则必须遵守。他说，“如果丈夫和妻子在发生小小的口角时，不会用一些自嘲、玩笑、打趣儿之类装疯卖傻的话来渡过难关，那么离婚就将是一件经常遇到的事儿了”。愚夫人挺开心地说，“有耐心做一个惧内的男人，比做一个常常处在怀疑和妒嫉的苦恼与折磨之中的男人，要好得多”。这话让我想起胡适之先生最爱说自己惧内，还号称要成立一个惧内俱乐部，他说如此一来，天下太平。胡适先生该是位绝顶聪明的人吧？但他知道有时也得犯点儿傻。但是爱拉斯莫对那些用暴力解决争端的选择，比如战争，他可就不再讥讽，而是直接斥之为愚蠢。因为他认为，一切诉诸暴力的选择，是人世间最大的愚蠢。他说，也许你会觉得战争都是用智慧来深思熟虑，考虑好了才去发动的，你还会说，这些战争统帅都是最杰出的人物。其实，让战争得胜的都是那些由流氓、无赖、恶棍组成的乌合之众。他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当时的战争大多要靠雇佣军，因此社会上就专门有这么一群恶棍，通过替别人打仗，来获取高额的报酬。因此在战争中，这些人是无恶不作。爱拉斯莫是亲眼看到当时欧洲的这些没有理性的冲突。他是一位和平主义者，一生都在宣扬人性、宽容，所以对那些炫耀武力的王侯和雇佣兵头头，最是痛恨。
问：那么爱拉斯莫是不是要求统治者一定是聪明人呢？
答：不是。他反而觉得，一个统治者也要学会难得糊涂。在他看来，统治者糊涂的时候，治下的百姓才有好日子。所以他让愚夫人去嘲笑苏格拉底、柏拉图，说他们都太聪明了，让他们治理国家，一定会使出很多愚蠢的方法，比如柏拉图说国家应该由哲学王来治理，愚夫人她是坚决反对的。因为她说，把那些行政事务的管理权交给学识渊博的书呆子，那统治权就一定会变得非常的可笑，非常地软弱。老百姓得不到治理，反而成为强势者的奴隶。这样的统治，会造成最悲惨的生活。那些精明的统治者反而会给百姓带来灾难。她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爱拉斯莫特别不喜欢罗马的大政治家加图，因为加图这个人是一个典型的刻板、无趣儿、严苛的道德信徒，而这些品质是爱拉斯莫认为一个统治者最不应该有的。他喜欢的统治人格，是那种温文尔雅，有很丰富的生活趣味，平易近人的统治者。而加图的性格却正相反，所以爱拉斯莫就借着愚夫人的口来嘲笑加图。说，“他的举止，与其说是一个人，不如说是一棵没有感觉的树。他对自己、对朋友、对平民百姓的那种自然感情是毫不理解、毫不体会，因此他招人讨厌，所以对他的祖国是毫无用处”。其实，加图并不全像爱拉斯莫嘲笑的那样，他确实为人古板，但是他也严于律己，他忠于祖国，但对他手下的人确实苛刻。而且，他是完全没有宽容心的人，他指控战胜了汉尼拨的罗马大英雄西庇阿，说他挥霍军费，生活腐化，一定要让法庭审判西庇阿。结果逼得这位正在前线作战的大将军不得不从非洲战场返回罗马，为自己辩护。普鲁塔克在他的《希腊罗马名人传》中，为加图立传，但是也谴责他为人吝啬、刻薄，因为他曾经把为他服务多年的奴隶，在他们年老以后卖到市场上，所以普鲁塔克责备他，说“这标志着一种极为把卑劣的性格，因为慈悲比正义的范围更广，法律和正义，我们只能施之于人类，但是慈悲与仁爱的恩泽，会施与不会说话的畜生”。爱拉斯莫是个爱心深厚、极为慈悲的人，所以他对加图这种统治者是不喜爱的，因为他太聪明，而这个聪明在爱拉斯莫看来，却是一种真正的愚蠢。好，我们下次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