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员分享：一双新皮鞋

原题：新鞋

（作者：小村。浙江人。复旦大学生物系毕业。89年赴美。现任职于一家生物公司的分子生物全球市场开发部。）

小时候，除了雨靴和凉鞋以外，几乎所有的鞋子，都是棉布做的。母亲心灵手巧，除了给一家人织毛衣外，还常常抽空给孩子们做布鞋。

小孩子长得快，刚穿上没有多久的布鞋，转眼就嫌小了。看着我两个大脚趾，拱着鞋面，呼之欲出的模样，母亲轻轻叹口气说：该给你做双新鞋了。

接下来，母亲让我双脚踩在纸板上，根据大小形状剪出纸样，一边裁一边笑着说：真是个大脚婆！

那个年代的人勤俭，旧衣服不舍得扔。洗干净以后，把完整的部分取下，用来做鞋底。

做鞋底需要很好的耐心和技巧。第一步是“浆鞋底“。母亲先烧一锅粘粘的面粉浆糊，用刷子刷到鞋样上。接着，她小心地把先前裁剪好的布片，一层一层粘贴上去，直到达到满意的厚度为止。然后，她用木板和石头压着，放在通风口晾干。

接着，便是“纳鞋底“了。这时，我会坐在母亲身旁，看着她娴熟地把“顶针”套在食指上，先用锥针钻孔，然后用穿着上过蜡的麻线的针，从锥孔穿过。因为鞋底厚实，每钻一个孔，都需要费很大的劲；针穿过之后，又要使劲地把麻线拉紧。几天的辛苦后，母亲终于在鞋底上，纳出密密麻麻、整整齐齐的针脚。

鞋底纳完后，接着做鞋帮。鞋面也是用很多层布做的。一般表面的是新布，里面的夹层，也都是旧衣服裁出来的。鞋帮剪好，包上白布边，再一针一针缝到鞋底上，鞋子就做好了。鞋子完工后，母亲不让我马上穿上脚。她用木质“靴头“塞进新鞋子里面，整齐放置在一边，调整鞋型。我则在一旁，巴巴地等着穿新鞋的日子。

挑个阳光灿烂的日子，穿上新布鞋，真真是件舒心的事。新鞋子轻便、透气，穿在身上，脚下生风；黑面白底的鞋子，干净亮眼。熟人朋友看见，都会羡慕地问：“穿新鞋啦？”

当然，布鞋也有不少缺点。鞋底不能碰水，式样也比较呆板。穿过一段时间以后，象我这样好动、到处跑的孩子，大脚趾头处鞋面，很容易被戳出洞来。

70年代，皮鞋是稀罕之物。小城里连工作人员都很少有穿皮鞋的，更不用提小孩子了。一年级的一天，班上有个女同学，穿着一双红色的皮鞋来上学。我直愣愣地盯着她的皮鞋，半天后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世上，还有儿童皮鞋呢！她的鞋子是新颖的丁字型，鞋面光滑发亮。一下课，小女孩们就围着她，叽叽喳喳，一边看一边还伸手摸她的鞋子。我挤在里头，呆呆地盯着那双美丽的丁字型鞋子，心中突然萌发出想拥有一双皮鞋的渴望。

接下来的几年，每到春节，我就嚷嚷着要父母给我买皮鞋。同时，我心里很清楚，这仅仅是一个梦想而已。且不说皮鞋比布鞋金贵很多，就是有钱，城里的商店，也没有儿童皮鞋出售。

有一天，插队落户的二姐告诉我，她在公社代销店里，看到一双女孩子的皮鞋。我听了，马上跳了起来，跟着她去了乡下。第二天一早，我们就赶到了代销店。玻璃柜台里，果然摆着一双儿童皮鞋。丁字型，乌黑发亮，标价¥5.5。

那个时候，一个学徒工一个月的收入，也就十几块钱。¥5.5是个天价。站在柜台面前，我仔仔细细地审视这双鞋子，觉得它们是那么的完美无缺。我不禁幻想起穿上它们的感觉，姐姐和店员则在一旁耐心地等候。这双漂亮的丁字型皮鞋，虽然与我只隔一层薄薄的玻璃，却让我有遥不可及的感觉。最后，带着不舍，我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代销店，心里添加了一份牵挂。

又一个春节到了。我壮着胆子问父母，能不能把今年的压岁钱留下来。之前，每到大年三十，父母会给我们一些崭新的钞票，但是开学的时候，我们得把这些钞票当学费交给学校。压岁钱仅仅只是形式而已。但是，出乎我的意料，父母这次竟然答应了。我欣喜若狂的同时，又有些焦躁不安。因为父母的压岁钱，离¥5.5 还差一截。幸运的是，接下来的几天，我陆陆续续从别处领了一些压岁钱。几天后，我既高兴又紧张地发现，离目标就差一块钱了！

这天，我去姐姐插队的农村，给一个远房亲戚拜年。亲戚是一个裹着小脚，短小精悍的老太太。我不禁又跟她提起不远处供销社的那双鞋子。吃完中饭后，她悄悄地把我带进隔壁房间，从内衣口袋里摸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币，小心翼翼地递给我，脸上是极其温和的微笑。我接过来一看，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一块钱！

接下来的具体情形，我已经记不清楚了。我只记得，把皮鞋买回来以后，村里的亲戚朋友、隔壁邻居都跑了过来。看着我心醉神迷的模样，他们一张张被太阳晒红的脸上，也绽放着心满意足的光彩。缠足的老太太，坐在我身边，一双眼睛，笑成了一条缝。

很多年过去了，我经常会想起我的第一双皮鞋。奇怪的是，我已经完全忘了第一次穿上新鞋的情景，也不记得刚刚穿上它们的感受。出现在脑海里的，只是村里人团团围着我的画面。画面里的他们，穿着新年整洁的衣服，微笑地看着兴奋的我，布满皱折的脸上，散发着由衷的喜悦和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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