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村 文字配音:Nancy
告别父亲
——分享给人到中年还有父亲陪伴的幸运朋友及漂泊在外永远失去父爱的游子们
(作者:小村。浙江人。复旦大学生物系毕业。89年赴美。现任职于一家生物公司的分子生物全球市场开发部。)
2007年10月,得知父亲肿瘤已经转移,我慌忙定了机票,赶回浙江家中。从两年前父亲动手术以来,我已经回家过多次。为了不引起他的猜疑,我告诉父亲,这次是去香港出差,顺便回家看看。
那段时间,母亲住在医院,白天黑夜地照顾父亲。每天到了午饭时间,我就带上阿姨做好的饭菜,搭乘公交车给父母送去。父亲思维照样敏捷,但身体虚弱了很多。每天看到我去,他都很高兴。同时,他又为自己的力不从心,需要家人照料而感到沮丧。他一直对我说,这次太不巧了,你大老远回家,我们不但不能给你做些好吃的,还要你天天坐公交车送饭。说这话时,父亲双眼里,满是自责和痛楚。我听了,内心有难言的感动和酸苦,但还是强装笑脸安慰他:还有下次呢。
一天中午,我走进病房,看见父亲正脸朝着窗外,在床边坐着。他曾经坚挺的背影,显得单薄而孤独。只听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说: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会好起来啊!听了这话,我心如刀绞。父亲是一个对生活有着满腔热情的人。退休后,他种花,钓鱼,读书,练字,写文章(父亲在省内外,发表了不少文章)每天的时间都不够他用。这样无尽地在病床上躺着,对他来说,实在是件难以接受的事。我连忙劝他:再耐心等一等,病会好起来的。我的安慰,给了他一些鼓励,他点了点头,缓缓地躺下。时隔十多年了,父亲那消瘦无力,面窗而坐,微微弯曲的背影,时不时就浮现在我的眼前。想到他对生命的强烈的渴望,和被病痛折磨的无可奈何,我就心痛得泪留不止。
那段时间,每天坐在公交车上,望着窗外的行人,特别是带着孩子的父亲们,悠闲自在地享受着温暖的阳光,我就会禁不住一次一次地回忆起和父亲相处的日子……
六七岁的我,跑到父亲跟前问:我们为什么要有舌头?这个舌头很碍事,不小心咬到了,还痛。父亲笑着弯下腰来,温和地对我说:你把舌头卷起来,试试能不能说话?
冬天里我咳嗽不止。父亲抱我上自行车后座,用一块头巾严严实实地帮我裹好,然后冒着大雪,赶去医院。在等拍X光片的时候,我只允许穿一件单衣。 父亲就把我紧紧地揽在怀里,用我脱下毛衣,从前面将我包住。我顿时不再觉得寒冷,黑暗中,也没有了紧张和害怕。
上一年级的一天,在参观完城里的电动工具厂后,老师给我们布置了第一篇记叙文。看我呆呆地站着,束手无策,父亲就走到书桌旁边来。他问我,到了那个厂里都看见了什么。我告诉父亲,一进厂门,我们就看到对面白墙上有“工业学大庆”五个红色大字。父亲说,那你就可以从那里开始写。五个显眼的红色大字,可以用“醒目”二字来描述。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形容词”。他继续开导我:写作时,如果能够准确地用上一些形容词,文章会变得更生动有趣。从那以后,我开始收集各类形容词,经常拿刚刚完成的作文给父亲看。他总是在表扬的同时,给我提一些建议。
十岁那年的一个下午,我正在疯玩,父亲喊住了我。他递给我一页纸,上面写着 :“此木为柴山山出”。他说,这是一个对子的上联,你要不要试试对出下联?我绞尽脑汁,把所有认识的字几乎都在脑子里过一遍,快天黑了才想出了一句:“木木为林日日昌”。父亲听后,露出欣喜的微笑。他耐心地对我解释:此木是上下为柴,木木是左右为林,所以还欠工整;昌字下半部是一个曰,不是日。我虽然半懂不懂,但是,从此对中文阅读的兴趣,有增无减。
有一年,父亲动完肠胃手术,去乡下亲戚家疗养。我和哥哥去陪他。每天吃完午饭,他就带着我俩坐上一条长长的木船,让艄公摆渡到河对岸去。然后,在沙滩上,我们找一处有树荫的地方坐下,看着缓缓流动的河水,听父亲讲西游记的故事。虽然乡下没有朋友,比不了城里头好玩,我却度过了一生中和父亲在一起最快活的日子。
大学一年级的时候,父亲出差,路过上海。当时天气转冷,我没有冬衣。父亲就带着我,在淮海路和四川北路上整整走了一天。一直到了天黑,才替我买到一件暖和又好看的滑雪衣…..
在那些送饭探病的日子里,母亲背地里交待过我多遍:你已经跑了很多次了,到时候出事,你不用再赶回来,活着的时候能见上面也就可以了。我心里虽是万分的不甘愿,但也明白我不可能频繁地回国。这次离别后,父女就不会再相见了。
分别的日子终究还是来了。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到医院的。为了这个令人胆战的时刻,我心里做了充分的准备。我不断告诫自己,一定要表现自然,不要显得过于悲伤。
父亲看着挺平静的,又说了一遍:这次回来,没有能给你做些好吃的。我强忍泪水,面带笑容地说,下次吧。因为担心影响父亲的情绪,我们对他隐瞒了真实病情,所以他还是期望自己会慢慢好起来。面对他的不察觉,我感到深深的内疚和无比的心痛:这是他今生最后一次见他疼爱的小女儿了,但是他却毫不知晓!于此同时,有一个声音一直在我的耳边重复:下次再回家,他就不会在人世了!你会是一个没了父亲的人了!
从十八岁离家开始,每一次分别都掺杂着对下一次重逢的盼望,所以虽有不舍,却没有太多伤感。这次却不同!我两眼始终紧紧地盯着父亲,努力想把他样子刻进我的脑海。最后,我道了别,咬牙转身,走出病房。那一个转身,承载着太多沉重和无奈;那一声道别,让我和父亲从此生死相隔,永不相见!
回美后不到三个月,父亲就离开了人世。在他弥留之际,我正巧打电话过去。哥哥把电话放在父亲耳边,我开始无助而惊恐地喊他,希望他能听到万里之外女儿的呼唤。我的声嘶力竭,没有能留住他。在我的叫喊声中,他安祥地走了。
很多年过去了,我还会不时地梦见父亲。几乎每一个梦里,他都是只身一人在外,母亲和我们在家里等着他回来,但怎么也等不到。梦醒之后,我总会呆呆地继续躺着,含着泪,一遍遍回忆那次和父亲看似普通的诀别。
声明:会员分享版权归属原作者。谢谢小村!
文章写的感人至深,Nancy老师的声音也是真情流露,感谢分享!
此外,想起来一个医学伦理问题,即是不是仍然有必要向绝症患者隐瞒真相?这样做真的道德吗?真的利大于弊吗?
在国内大多数情况下是的,人们也是这么做的
写得太感人了,真情溢于纸上
父女情深,母亲伟大父亲亦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