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航
文字配音:Nancy
(作者:航。1985年从北京到美国。现在美国任教于物理专业。大学物理教授,并兼职高中物理辅导和物理竞赛教练。)
父亲节快到了。这个节日总是让我想起我的外公,我们叫他姥爷。想起他对我妈妈那一代人的影响,并直接间接地深深地影响着我和我的表妹们。
我姥爷邓广铭,1907年出生于山东省临邑县齐家庄。他是中国著名宋史学者,人称“宋史泰斗”。在我青少年的心里,虽然知道他的声誉,却从来感觉他是个和蔼亲切,爱开玩笑的前辈。 从我记事后到1985年来美国以前,姥爷一直住在北京大学校园里朗润园的那个不大不小的三居室。那里,就像是我的半个家。除了文革中几年,姥爷住牛棚,我父母也不在北京。其余的日子,我和我父母,加上两个姨家,三天两头“去北大”。在北大未名湖畔,我们和姥爷散步,听他讲故事,说笑话。因为姥爷是山东人,而且始终没有改掉他的山东口音,所以他的笑话,就像山东快书一样生动幽默。不过,有时我却也觉得他太严肃了。我那时候喜欢听评书《说岳全传》,姥爷旁听到了就像有人用刀子扎了他耳朵。我说,姥爷,你别老是想着你的研究,就让我们听听故事呗。他说,牵涉到历史人物,不能含糊。 “说岳”不符合历史,绝对不能沾。岳飞,是他研究的人物之一。(他在宋史中集中研究的四个人:王安石,岳飞,陈亮,辛弃疾)对姥爷来说,玩笑归玩笑,学问归学问。不可混淆的。我们一家几代人,都是在他的这种影响下长大。
多年来,在中国,在美国,姥爷和我妈妈和两个姨,经常给我讲起姥爷致学的道路和很多小故事。每当想起姥爷,我总记起这些亲切动人的花絮。
姥爷年轻时,在进入北京大学之前,是辅仁大学英文系学生。在那里,姥爷听了周作人先生讲的系列课程《中国新文化的源流》,并做了详细笔记。那个课程结束后,姥爷把笔记给周作人看,周作人自己做讲演时并没有正式讲稿。看了姥爷整理的笔记非常惊讶。夸姥爷的笔记整齐,条理清晰。后来,这篇讲稿发表,周作人做了序言。内容是周作人讲,邓广铭记录整理的。得到的三百大洋稿费,周作人全部给了姥爷。姥爷用这笔钱买了一套百衲本二十四史。后来姥爷回忆说:从来没见过那么多钱!姥爷还说,“周先生这样对待一个青年学生,我真没想到”。姥爷这种严谨的致学精神和对学术前辈的感激与尊敬,绝对是他后来学术成就的奠基石。
那一套百衲本二十四史记的命运,却是和中华民族那时的遭遇一样让人叹息:中日战争爆发后,姥姥、姥爷和全家人,和中国人们一样陷于水深火热,生活困难到了几乎没饭吃的地步。为了养家糊口和筹备路上的盘缠,姥爷把那一套二十四史卖了。那部书,从此成为回忆。
在我家里,从姥爷那里传来的,是中国传统文化对知识的敬重,以求学为荣。其他万般则属下品了。姥爷姥姥注重对我妈妈和我的两个姨的培养。我三姨邓小南,“文革”后才有机会上大学,继承了姥爷的事业,也以她独特的历史建树,成为中国第一流的宋史专家。而我妈妈,作为家里的老大,从小学到中学,尽管大家和小家都有重重艰难,却始终受到姥爷在学业上的关注和支持。我妈妈上高中时,(1949年前)姥爷送她去东单那里加入了一个英文班。老师是一个美国妇女,名叫Mrs. Marvin。据说是美国驻北平领事夫人。上这个英文班,学费不菲:每个月一袋面粉。妈妈和Mrs. Marvin 的学习,奠定了牢固的英文基础。妈妈给我讲,Mrs. Marvin带着她,有时候也有其他几个学生,一起去北海公园划船,边游山玩水边用英文原文学习莎士比亚。这位美国女士,妈妈常常提起。从1989年到她2021年去世,妈妈访问美国九次。她的英文经常得到我的美国亲人和周围美国和华人朋友的夸奖。每次她得到夸奖,妈妈都会提起姥爷姥姥为了她牺牲了那么多面粉,还有Mrs. Marvin对她的帮助。1981年,我二姨第一次到美国,(那时我和妈妈还都没来过美国)。姥爷和妈妈请二姨去美国外交部打听,希望能再找到Mrs. Marvin。可以想见,二姨得到的只是友善的一笑。
在我们的大家庭里,我似乎是一个人单枪匹马地走上了搞物理的道路。实际上,我背后那个虽然不懂物理,却是非常温暖,博学的家庭,给了我无法言喻的激励。这些都是我终生不会忘记的。我记得清清楚楚在我考入北师大物理系时,姥爷对我说,“搞数理化好。不用说假话”。有一次我问他,为什么选择了搞历史?他诙谐地说,“我怕考物理系考不上呀。”虽然,我知道他是玩笑,却因为得到姥爷的肯定心里美滋滋的。
后来听说,姥爷的玩笑话有几分拐弯抹角的真实性:听说吴晗因为数学不够好没有考上北大。为了能够录取文科有特殊天赋的年轻人,当时在北大任重要位置和话语权的胡适,降低了数学录取分数。姥爷说自己数学不够好,仍然能上北大,这归功于胡适。
姥爷把自己在北大毕业后能如愿地留校也归功于胡适:姥爷在北大选修了胡适的传记文学习作课,本科毕业时,以十二万字的《陈龙川传》作为毕业论文,得到胡适的极度好评。据说胡适那时候“逢人满口说邓生”,这对姥爷是一个极大的鼓励,这件事情对他以后的学术道路产生了非常重要的影响,奠定了他要做这个专业的决心。北大档案馆至今还保存着姥爷这篇95分的论文。也因为此,姥爷毕业后被胡适留在了北大。姥爷对胡适的敬佩,感激和感情,无以言述。但是鉴于1949年以后一段主流对胡适的否定,他只得把这一切暗暗留在心里。胡适离开大陆去台湾时留给姥爷一只钢笔。他一直默默地保留着。
我最后一次和姥爷聊天,是我1996 年从美国去北京探亲。那时姥爷年纪大了,在学者的气质上,更加上了一层对亲友的感情,对往事的感慨,也有几分伤感。黄昏,只有我们俩坐在北大朗润园他的书房里。天有些黑了。我们却没有开灯。好像是要说的话太多,顾不上开灯这件事。姥爷对我讲,从各个方面来说,包括做学问,世界观,对他影响最大的是傅斯年,胡适,和陈寅恪三位先生。那个黄昏,他含着眼泪给我讲傅先生的故事。傅先生也是山东人,和姥爷算是老乡。大概又多一分手足情。姥爷说,傅先生学问渊博,为人正直。在中国史学界绝对是先贤。可是,傅先生年纪大了以后,家里没人陪伴,连条棉裤都没钱买。姥爷说到这儿,哽咽得不能继续。我感动得流着泪,却不知道怎么安慰年迈的姥爷。等我们俩情感都平静一些,姥爷说,小航,你一个人在美国不容易。现在终于找到了你喜欢信任的人。我为你高兴。送你一副枕头套做结婚礼物吧。
今年春天,在姥爷生日之际,我在北京的亲人把姥爷的藏书捐献给北京大学图书馆。捐献的内容包括藏书353种,6458册。这对我们全家是一个充满了怀念和感激的日子。这些宝贵书籍是姥爷的致学精神和当今中国年轻历史学者们间的精神纽带。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姥爷,再次祝你父亲节快乐。感谢你给我们的一切!
声明:本文版权归属原作者。
非常感人。那一代人的信仰和执着,今天的我们,当为稀珍。
配乐非常棒,感谢 Nancy 的诵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