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之死

Eric 今日美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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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得知琼瑶女士自杀身亡的消息，感到非常悲痛。琼瑶对于我们这一代人来说，具有特殊的意义。从今天成年人的角度来说，琼瑶所写的那些故事，多少有些幼稚，及不反映现实，也没有多少思想性。但正如童话故事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人，琼瑶的小说也为渴望和憧憬爱情的年轻人制造了一个又一个美丽的故事，可以说琼瑶的小说是那个时代的年轻人的童话故事。

其实不能完全说琼瑶的小说没有思想性。因为汉族文明的古代传统中，多少有些等级森严，压制人性的部分。而琼瑶小说中那种对奔放的个性和追求个人情感归属的渴望，其实很大程度上影响甚至改变了华人世界的文化，为讲究实惠和实用主义的汉文化增添了一些理想主义和个人主义的色彩。

琼瑶女士本人显然也是一位非常具有浪漫主义色彩的人。她的自杀，实际上更像是一种自己对生命结局的掌控。琼瑶女士的丈夫在五年半之前去世，当时已经 92 岁高龄，离世前还经历了痛苦的医疗过程，据说是浑身插满了管子。琼瑶女士和丈夫的感情很好，丈夫去世之后，琼瑶女士一直生活在痛苦的思念之中，因此她的自杀的决定，即可以说是为了走得更为体面，也可以说是为了结束自己思念的痛苦。

在琼瑶女士的遗书中，她这样写道：“我已经翩然而去，翩然是我最喜欢的两个字，代表的是自主自在自由的飞翔，优美而轻盈，我摆脱了逐渐让我痛苦的躯壳，翩然化为雪花飞去了。”

对于自杀这种选择，人类的看法自古有两种不同的观念。一种认为自杀是高尚的，一种认为自杀是可耻的。而现代人类则引入了第三种看法，即自杀是自由的。

在古代，自杀往往被认为是维护自己荣誉的一种做法。在荷马史诗中，希腊的一名英雄叫阿贾克斯。他当时的战斗力可以说是仅次于最伟大的阿基琉斯。阿基琉斯阵亡之后，是阿贾克斯将他的尸体抢了回来，使得阿基琉斯的身体免受敌人的羞辱。在战后论功行赏的时候，得到大英雄阿基琉斯留下的盔甲，被众将领认为是最荣誉的奖赏。阿贾克斯认为自己的功劳最大，因此最有资格拿到这副盔甲。结果统帅阿伽门农却把盔甲赏赐给了奥德修斯（也就是奥德赛的主角，后来出木马计那位）。阿贾克斯认为这是对他极大的侮辱，狂性大发，最后自杀以捍卫自己的荣誉。他死后希腊统帅阿伽门农对阿贾克斯进行了厚葬。他的自杀是以一种英雄主义的正面形象出现的。

后来罗马也出了一位以自杀而闻名的军事将领，就是卡托。凯撒颠覆了古罗马的共和制，建立了个人独裁之后。卡托作为最后的反抗者退守北非。卡托是一名元老共和制的坚定的支持者，打死不支持凯撒。凯撒当时给卡托开出很好的投降条件，不仅保全生命，而且保全卡托的财产，甚至后来凯撒还答应可以保留卡托在元老院的位置，并承诺绝对不侮辱他和他的家人。但这些条件都被卡托拒绝了。他就是要为罗马保留最后一块共和的土地，坚守北非。最后卡托看到凯撒的胜利无可阻挡。断然选择了自杀，以表示自己宁可死，也不愿意生活在独裁者的统治之下。卡托的死后来成为了罗马人捍卫共和体制的象征。西塞罗称卡托的自杀为个人品格和公共精神的完美结合，说卡托是一个完美的罗马公民。

我们一般有一个印象，后来的基督教是反对自杀的。其实这一观念是在公元 5 世纪的圣奥古斯丁之后才逐渐建立的。奥古斯丁认为生命是上帝赐予的，只有上帝才有权决定生命的结束。他认为十诫中的 “不可杀人” 的戒律，也包括不可杀死自己。但早期的基督教并不排斥自杀，有些教派甚至把自杀作为殉道行动的一种，比如北非的多纳徒教派 Donatist，他们拒绝和罗马帝国合作，很多教徒就以自杀的形式来表现自己对信仰的忠诚。

但另一方面，自杀明显带有社会破坏的作用。自杀行为相当于是主动断绝一个社会网络节点。自杀者的亲人将会承受痛苦，也会给其他相识的人造成心理阴影。所以除了为我们上面所提到的那些崇高的目标而自杀的人以外，普通人的自杀，往往是被谴责，至少是被惋惜的行为。社会舆论和所谓公序良俗，社会朴实的价值观存在的目的，就是维护社会的良好运转，所以一般老说，普通人的自杀，往往对社会造成的损失大于对社会的贡献，就会被差评。而像卡托那种为了捍卫共和而自杀，则被一些人认为这种精神有助于阻吓独裁者，等于是说对社会有贡献，因此会得到舆论和道德的高分。另外，还有一些在民族战争中的自杀攻击行为，也被认为是对民族，对国家有利的行为，也普遍得到赞扬，自杀攻击者，甚至包括恐怖分子，从他们自身的那个民族或者利益群体来说，也普遍被称为 “英雄”。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也可以理解，一种行为，社会对之的道德评价，很大程度上是看这种行为对社会，或者对某一个群体是有害还是有利。

这里需要特别提一下古代女性自杀的行为。古代女性很多人自杀，都是因为和男性之间的关系，比如被强奸，或者被侮辱，或者为丈夫殉葬等等。从表明上来看，这些行为都和维护自身的荣誉有关，但实际上，这是古代女性作为男性附属品的一种悲哀。这种自杀的模式，在我们上面的功利主义的道德框架中也得到体现。在古代，女性依附于男性，有助于社会稳定，有助于男权社会中男人的那种骄傲感，因此以男权为主导的社会，就会给她们 “贞洁烈妇” 之类的评价，甚至还会为她们立碑立传，树贞节牌坊；但到了现代社会，女性完全和男性是平权的，女性的这种自杀就不会得到太多正面评价。相反，因为自杀伤害了社会网络的完整性，因此更多地得到的是负面的评价。

然后我们就要说到现代价值观中的一种新的价值评价，那就是 “自杀是一种选择”。我的生命我做主，我觉得我的生命还有意义，还有快乐，那么我就愉快地活着；反过来，如果我觉得我的生命是一种痛苦，或者说将会面临巨大的痛苦，那么我选择回避这种痛苦，我可以选择自主地结束自己的生命。

应该这样说，这是一种完全基于个人主义的价值观。这种价值观认为，我不欠社会什么，社会也没有权力来要求我什么。如果说我的死给社会造成伤害，那么这种伤害并不比我继续活下去给我自己造成的伤害更大。凭什么我必须为了社会不受伤害，而让我自己受伤害呢？鉴于个人主义价值观是人类比较晚近才形成的一种主流价值观，到目前为止不超过 80 年时间，因此大多数人可能还无法在比较极端的情况，比如自杀这种问题上，接受这种完全个人主义的价值评价。

最后还有一种比较少见的自杀，就是带有宗教性质，或者某些邪教主导下的自杀行为。这些行为并非为了社会或者国家，当然也不是英雄行为。本质上他们是个人主义的，是为了个人解脱，或者个人去一个更美好的地方而选择自杀，这明显是从个人利益的出发的。。但同时，他们自杀的原因却来自一种集体主义的信仰（为了投奔神的国度，我要去那里过集体生活），所以这种自杀在评价起来就比较困难，即不能完全理解为集体主义下的自杀，也不能完全理解为个人主义下的自杀。社会往往只是把自杀的责任怪罪在这种信仰本身，而很少单独去评价信仰下的被大家认为莫名其妙的自杀行为。

让我们回到琼瑶女士的自杀案例。我觉得琼瑶女士的自杀的选择应该是一种无可挑剔的自杀。首先，她的自杀是符合所谓 “自杀是一种选择” 的现代个人主义价值观的。其次，琼瑶女士已经 86 岁了，她的死亡几乎是一种符合自然规律的死亡，属于社会节点自然消散的一个过程，不会给社会带来太多的伤害。最后，琼瑶女士在自己的遗书中并不鼓励自己的这种自杀行为，她专门强调说，“请注意，我死亡的方式是在我生命的终点实行的，年轻的你们，千万不要轻易放弃生命。” 我认为琼瑶女士值得人敬重的地方，就是这一点，她在自己的生命终点，在自己选择结束自己生命的一刻，依然没有忘记自己的社会责任，依然担心自己的自杀会给年轻人带来不好的影响。从这一点上来说，我真的觉得琼瑶女士是一片 “翩然而逝” 的雪花，一朵纯洁优雅的雪花。

为什么我今天想来聊一聊自杀这回事呢？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 而我的看法却恰恰相反，我认为 “未知死，焉知生”？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不了解死亡的含义，我们的生命就会变得毫无意义。因为你想，如果我是永生不死的，那么我就拥有无限的时间资源，我根本不需要急着做任何事情，反正以后有的是事件。反过来，如果我做了任何事情，在无穷的时间之后，我自己都不可能记得那些事情，那么我现在做这件事情，有什么意义呢？这就好像我们小时候会觉得扮家家或者玩打仗游戏很有意思。但成年之后会觉得那些事儿只是玩闹，毫无意义。所以，如果我们可以永生的话，之前做过的一切事情，都将变得毫无意义。从这个角度来说，有限的生命，恰恰是赋予我们生命意义的基础。

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家加缪曾经说过：“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自杀。” 他认为哲学的首要任五，就是解决生命意义的问题，而自杀，则是对这一问题的一个极端回答。加缪本身是反对自杀的，他认为自杀和宗教一样，都是选择了一种逃避。逃避什么呢？逃避一个非常残酷的事实：宇宙本身并不提供意义，甚至宇宙都是会消亡的，人类的整个存在都会变得没有意义。那么加缪主张什么呢？加缪主张，真正宝贵的，就是我们能够去以反抗的精神来面对这种 “无意义”。我知道世界没有意义，但我依然选择了生活下去，依然选择了去创造价值。这就是一种积极的生活态度，也是加缪在反复思考了自杀这个问题之后得出的一个积极的结论，他称之为叫 “荒诞之中的英雄”。这也是为什么我会认为 “未知死，焉知生” 的真正含义。

愿琼瑶女士一路走好，也祝所有的听众朋友们度过有意义的一生。

Eri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