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云云妈
诵读: 云云妈
(作者: 遵Nancy嘱,把多年前写的一篇小文录了下来与大家分享。这是我人生中最为珍贵的一段经历。我两岁患上小儿麻痹症,当年被社会抛弃的我,做梦都想不到有一天能站上美国大学的讲台。遇上恩师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事,没有老师就没有我的今天。本文收入《对命运说不:20位残疾人的自述》。刘中陆编。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7年;《浪漫情怀:来自人生胜境的小说散文合集》。徐君编。北京:华夏出版社,1998年。这个录音的版本稍有删改。)
女孩子从小喜欢听故事。
如今,女孩子也有自己的故事了。也许,到了出生与死亡都离自己颇远的年龄,就该是拥有自己故事的时候了吧。何况,女孩子那两根拐杖,又使她比一般人更具备拥有故事的条件。
夜里下了一场大雪,窗外一片纯白。太阳出来了,雪地上像让谁撒下了一把碎钻石,这儿那儿的闪着光,不怕冷的小松鼠蹦上树枝,抖落一树梨花。好一个美丽的童话世界,直让人想讲故事。于是,女孩子便讲了一个她和她老师的故事。
故事发生的那个城市没有雪,有的只是炎热和潮湿。七十年代末仲夏的一个黄昏,女孩子挥汗如雨,来到一座灰色二层小洋房前,怯怯地按响了门铃。她不知道她叩响的,是一道幸运之门;她更不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便走进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美丽得像童话。
从那一刻起,女孩子认识了她的老师。七十年代后期,全国上下都在为弥补失去的时光和知识而奋斗。老师和他的妻子在家里义务授英文课,辅导二十多位有志自学的青年。一星期两个晚上,宽敞的客厅里都挤得满满的。就是在那一个仲夏的黄昏,女孩子成了这个家庭班的一员。
女孩子经历了那知识荒芜的十年,名义上高中毕业的她,实际上连初中的文化水平也没有。走出校门后,伙伴们陆续上了大学,或参加了工作。唯独她,拄着双拐,孤零零地走在“待业”的行列中。父母为她的工作操碎了心。然而,当时千疮百孔的中国,没有谁顾得上对一个羸弱的残疾女孩子多瞧一眼。女孩子说:“我想念书。”但所有大专院校,甚至只需坐在家里收看电视的广播电视大学,都拒绝了她。
女孩子倾注在英文上的热情,是一种奇特的情绪组合。在这里面,有她对语言文字的强烈爱好,有她对自己不平遭遇的愤懑和悲哀,有她对自己遭到贬值的巨大不甘,更有她对老师知遇之恩的深深感激。
她知道,从看见她的第一眼开始,老师便同情她,关心她,希望帮助她。
第一晚下课,老师把女孩子叫到一旁,详细询问了她的学历、现状、英文程度,以及以后的学习计划和目标。
几个星期以后,女孩子收到老师的一封信。老师说,观察了一段时间,发现她有潜质、有能力多学一些,担心她在大班吃不饱,建议除了大锅饭,给她另开小灶,一个星期多上半个白天。
在长大了的女孩子的脑海里,永远珍藏着这样一幅画面:静静的客厅里,一师一徒对坐在桌子两旁,背书、检查作业、温习旧课、教授新课。两只胖嘟嘟的长毛猫,一只趴在师的膝盖上,一只伏在徒的手肘边,仿佛是这个“小灶”的两个旁听生。授课完毕,师徒俩一边手抚小猫,一边天南地北地闲聊。有时老师会拿出饼干盒子,里面是满满的奶油蛋卷:“我知道你爱吃这个,前几天我看见你一个人在买蛋卷冰淇淋。”
老师教得认真,女孩子学得努力——“不能辜负老师”成了她唯一的主导思想。遭到社会遗弃的她,在这温暖的小屋里却得到了关怀和鼓励。她从不缺课;她一天读十多个小时的书;她用冷水浇头提神,虽然那时她还未听说过悬梁刺股的故事……
两三个月后的一天,老师拿出一张当年高考的英文试卷,让女孩子在规定的时间内闭卷完成。批改以后,老师告诉女孩子,她的成绩在她居住区域五名之内。第二年的考试卷,女孩子也照样做了,老师说,成绩在全市五名之内。女孩子试着翻译了一些《读者文摘》上的文章,请老师修改后投向报刊杂志,陆续发表了几篇。
老师说:“你是老师的骄傲。”
女孩子说:“认识了老师,此生无憾。”
这对年龄相差二十多载的师生,变成了忘年友。女孩子的心事、苦恼,会告诉老师,老师从不嘲笑她幼稚,而是耐心地与她一起讨论分析。在这个长辈面前,女孩子感到自己是平等的。老师也常常把自己的人生故事讲给女孩子听。老师的小屋成了女孩子的乐园:知识在这里传授,感情在这里交流。
老师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从这双眼睛里,女孩子看见过各种各样的表情,只是从来没有看见过责备。老师心疼这个学生,学生也从来不敢让老师失望。老师教她英文,更教她做人。一年半后,因为一直无法上学、就业,女孩要离开这个城市,回到香港去求学了。她想读书,想做一个自食其力的人,但这个城市连这点儿最起码的要求也满足不了她。她只能走了,回到她两岁就离开了的地方去寻找机会。临行,老师送给她一盒录音带,上面录下了老师对她的期望。老师希望她成为这样一个人:思想深刻一些,知识广博一些,专业扎实一些,感情深沉一些,爱好广泛一些,待人宽厚一些,情绪高昂一些。老师说,这样的一个人,留在历史上的痕迹,就会深一些,宽一些,有意义一些。
牢记着老师的叮咛,女孩子只身回到了香港。三天后,她考进了一所英文中学,破例插班读中四(即高一)下学期。还有一年半便要参加香港中学会考,女孩子面对的,却是一大堆拦路虎。除了中文和中国历史之外,其他所有科目—–数学、地理、生物、经济、世界历史—–全部都用英文教授,当然还少不了必修科—–英文。这些科目对在那十年中长大的女孩子来说是一片空白,甚至连繁体字她也不会写。亲戚讥讽的话语,老师同学怀疑的眼光,每天来回三个小时的舟车劳顿,十多磅重的书包,座落在六楼的教室,第一次测验卷上的“六分”……女孩子几乎放弃了。然而,她知道,老师的眼睛一直在注视着她,如果她打退堂鼓,这双眼睛会失望的。她对自己说:要咬着牙挺下去,而且要挺出个名堂来。
一年半以后,女孩子的会考成绩全班第二,受到学校的嘉奖,当时的香港教育司亲手把奖颁给她。后来她进了香港浸会大学,苦读三年,年年都获得奖学金,最后以“优异”成绩毕业。学校各系的毕业生中,三年来获得总成绩最高的学生,都获“学术优异奖”。拄着双拐的女孩子,在中文系全体同学格外热烈的掌声中,登台从校监手里接过了这个奖。女孩子笑了,又哭了:我没有辜负老师。
老师那双饱含欣慰与冀望的眼睛,陪伴着她踏出校门,走向社会。本来高中毕业后一直无法工作的她,在这里是全系第一个找到工作的,职位是某文化机构的节目主任。她从零学起,与所有健康的同事一样迎来送往,摸爬滚打,从召集国际研讨会,到组织、宣传香港本地文化论坛,甚至到售卖讲座门票、装信封贴邮票寄宣传海报这样的小事,女孩子都一一尝试过。两年下来,她练就了一副钢筋铁骨。每当女孩子听见别人夸她坚强、有毅力的时候,她先是心一酸:所谓坚强、毅力都是逼出来的,简单的几个字背后,掩藏着多少眼泪和汗水!而后再是心中一喜: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能够坚强吗?因为我有老师的支持、爱护、信任和欣赏,这是我与命运抗争的巨大能源。
原来命运对老师也不公平。在她离开老师赴港求学后不久,一个如晴天霹靂的坏消息传来:老师患了声带癌!女孩子呆了。教英文的老师不能没有声音,就像她自己不能没有老师的道理一样简单。正因为她不能失去老师,她也就相信,老师一定能够战胜病魔。
几年之中,老师顽强地与癌细胞对抗。放射治疗无效,于是把声带切除了四分之三,老师从此只能用蚊子般的声音说话。生活在癌症的阴影中,无论在肉体上还是在精神上老师都在承受巨大的痛苦。这痛苦,女孩子恨不能代替老师去承受。
五年过去了。就在大家暗自庆幸老师安然度过难关的时候,老师开始咳血,癌症复发了。医生决定,必须做声带全切除手术。手术所需时间之长,危险程度之高,使老师身边所有的人都捏了一把汗。而且,手术之后,这位终生教授语言的老师,就再也不能说话了。女孩子坚信,老师能够战胜这一切。她给老师写了一封信,劝慰老师,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一个转折点,她自己的转折点在她两岁时就来临了,从此她便注定要过一种比一般人艰难得多的生活。但这没有什么,她照样活得开开心心。现在,老师的转折点来临了,但焉知这不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
老师手术前两天,女孩子从香港回到老师身边,同行的还有她的男朋友。在病房里,老师用微弱的声音对那男孩说:“我这些年来,一直受到一个人的鼓舞,使我在与病魔搏斗时增加了不少勇气。这个人一直不知道自己在鼓励着别人。现在我告诉你,这个人就是她。”老师望向女孩子。然后,又转向男孩:“你的选择没有错。”当女孩子和男友强忍着泪水向老师告别时,老师紧握着二人的手说:“我以我最后的声音,祝你们幸福!”
老师以惊人的毅力,熬过了长达十二个小时的手术,以及术后两个月的鼻饲。接着便是学习用电子喉说话的艰苦过程。老师毕竟是老师,他以超人的智慧和耐性,在短期内迅速掌握了电子喉的发声技巧。老师笑说自己说话像机器人,女孩子却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她的老师又可以说话了。老师说别人听不懂他说什么,女孩子却可以在长途电话中与老师畅谈数小时。老师说话的语气,所使用的辞汇,学生已经太熟悉了。
女孩子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但她梦寐以求再回到学校中去。终于,美国威斯康辛大学东亚语言文学系同时接纳了她和丈夫就读硕士学位。
又一次,女孩子更远地离开了这位慈父般的严师、忘年知己。但是,相互间的信任、理解和支持,并没有因为半个地球的距离而消减。信件传递着老师的关心,电话线穿过太平洋不时送来老师的问候。零下几十度的严寒中,女孩子的心暖融融的。
老师说:“你不枉我疼惜了十几年。”
老师说:“我们对很多事情的看法都有分歧,有时甚至对立,但我们却能保持深厚的友谊。如果大部分人都能这样,这个世界该会多么好!没有党派,没有战争……”
老师说:“如果有一天,我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你不要伤心,不要难过。你知道,有一双眼睛永远在注视着你,看到你每一步的成功。”
老师的话又一次鼓舞着女孩子克服了许多难以想像的困难。在没有任何经济资助的困境中,女孩子和丈夫节衣缩食,用一年半的时间完成了两年的硕士课程,顺利地通过了严苛的硕士考试,双双成为科罗拉多大学比较文学系的博士生,并以优良成绩获得奖学金,当上中文系的助教,边教书,边读书。在讲坛上,拄着双拐的女孩子以极大的热忱对待学生,深受学生欢迎。系主任告诉她,根据学生写的评语来评定,全系有两名最好的教师,她便是其中的一个。别人问她教书有什么心得,她扶一扶眼镜,说:“我有一位老师……”
女孩子早就长大了,但在老师心目中,她还是十多年前那个有些害羞,有时却很调皮的孩子模样。离家三年后的一个暑假,女孩子回到老师身边。老师带她去吃自助餐,为她端上各种她喜爱的食物,把她撑得饱饱的。遇上她顽皮起来,说些没大没小的话时,老师便把眼一瞪:没礼貌!这对师生,有时更像一对父女。
然而,他们谈得更多的,是老师心中的宏伟大计。
老师心中,装着全中国几千万残疾人。他要白手起家,创办全国第一所非牟利的肢残青年英语培训学校,希望培养出一批具有大专英语水平的伤残学生,使他们在社会上有更强的自立能力,赢得更多的信任和尊重。
白手起家,谈何容易!一位年近六旬的癌症患者,兼患有糖尿病及其他疾病,独自开始了看似天方夜谭的万里长征。从找赞助、找校舍、找教师,到发问卷调查生源,从构思教学方案到编写教材,从印刷学校专用信封信纸到设计带有轮椅通道的洗手间…… 事无巨细,老师全都亲自动手。结果,他累得糖尿病复发了。
在写给女孩子的信中,老师说:“如果不把‘残培’办起来、办好,活着的意义就没有了。”老师还说:“如果经费筹不到,我负责,必要时,我这个教授可以沿途乞讨!”
现代武训创造了奇迹。短短一年时间,“残培”初具规模。老师又给女孩子去信:学校铁定9月1日正式上课。
女孩子告诉老师,如果需要,她愿意为“残培”做牛做马。
这个故事从寒冬说到盛夏,现在窗前已是一片绿茵茵的草地。还是那些小松鼠,在浓密的枝叶中拖着大尾巴蹦蹦跳跳。女孩子并不知道故事的听众会是谁。老师让她写写自己,她便写了。正如老师所说,她从来都听老师的话。不过,写自己多少有点儿尴尬,而且又确实没有多少好写的,于是便写了她和她的老师。字写了几千,故事却只说了个梗概。如果故事的读者恰巧是未来“残培”的学生,那么女孩子想对你们说几句话:
她的老师,你们的校长,你们是他心中的天使。他为你们出汗流泪,心甘情愿。好好珍惜他,不要让他太累。报答他的唯一方法,就是努力学习,学出成绩来。
女孩子还想告诉你们:在大洋彼岸,有你们的一个朋友,她爱你们,深深地祝福你们,祝你们成功!残疾并不是无能的同义词。残疾与健康只是相对的——每个人都会有这样那样的缺陷。只要努力、乐观,生活对谁都是美好的。
十多年前,老师送给女孩子一句赠言,现在她转送给你们:If fate means for you to lose, give him a good fight, anyhow!
这是我在美政读到过最好的文章,作者的诵读也感人至深
感人至深
“If fate means for you to lose, give him a good fight, anyhow!” 这句话适用于每一个人。隐性“残疾”,在我们普通人身上常见。拖延、抑郁、抱怨…。战胜自己不比国人信念中“人定胜天”来得容易。女孩儿在为显性残疾fighting constantly,我等也应该做得到,做给自己看。
非常感动😭